苍岚

脑洞枯竭期

【丕司马】冬狩


    “臣闻陛下近来忙于后宫诸事,分身乏术。打不到猎物倒在其次,当心莫要逞强闪了腰。”司马懿眼见那獾眨眼间便没入林间,皮笑肉不笑的讥诮道。
    一身象弭鱼服打扮的帝王眉梢一挑,不置可否的笑笑,鹰隼般的视线却没从树下移开,紧追着那道影子。他反手从箭筒里摸出一杆羽箭来,从容的轻搭在弓上。质地精良的箭头在惨白的日光下反射出点点光晕,直指灌丛深处。
    “朕有没有闪到腰”,曹丕眯起眼睛,压低了嗓音,说话间已把右手的弓弦绷如满月,“卿大可来亲自一试。”话音未落,羽箭已呼啸着破弦而出,携卷着一股凶悍的戾气,直指才探出头的猎物门面。
    一箭锁喉。
    那獾蹬着腿痛苦的滚了几转,挣扎两下便断了气,身子一歪咕咚倒下去。
    远处侍从们的欢呼声响彻猎苑,立马就有两个侍从忙不迭的赶来抬下猎物。这獾的皮子蓬松柔软,触手生温,在日光下泛着熠熠流光。纵使是见惯上好皮草的曹休见了都不禁凑来抚上两把,赞叹不已。
  皇帝似笑非笑的瞟了他怔在原地的先生一眼,孩子气十足、炫耀似的扬起下颚,扯起缰绳,引马掉头而去。
    那年荀令一句褒扬他精于骑射的赞誉便叫他飘飘然了好几日。可自打曹子桓做了皇帝,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了?
    司马懿驻马目送着那道矫捷的背影没入林中,微不可闻的倒抽了口冷气。曹丕张开弓的那一瞬间,眼中掩不住的锋利杀气陌生得叫人心惊。
    曾几何时,那个痴迷于诗词歌赋的曹家二公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位深谙权谋、杀伐决绝的国君。
    其实他那副有些孩子气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制外手段却愈发狠辣起来。子桓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却唯独对自己深信不疑的人,倘若往后真有遭到背叛那一刻,是否也会如今日一般……
    司马懿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方才那大逆不道的设想如荒野烈火般迅速蔓延,顷刻间便舐尽了根深蒂固的儒家道义,烧得只余一片灰白的残烬。他赶紧甩掉纷乱的念头,匆匆扯起马缰跟了过去。
    
    所谓旗开得胜,一个多时辰走下来,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收获颇丰。
    曹丕心满意足的打量着丰硕的成果,最后才发现哪一只的皮毛都比不得最初打的獾子光鲜。
    上一次这样酣畅淋漓的狩猎又在何时?彼时恰值暮春,草浅兽肥,子丹相随,荀令尚在。
    曾经猎获的亦有这样漂亮的一头獾。曹丕那时刚因几近完美的骑术得了荀令褒赞,喜不自胜,想拿那块皮子拼块外衣送与向来敬重有加的令君,无奈手上仅有这一匹料子。后来变故陡生,诸事缠上来脱不得身,何谈再去猎一只来?最终只能作罢。
    只是如今自己再也送不出,那个谦和温润的男子同样再不可能收到了,残下的皮草料子更早不知随手丢去了哪里。
    再猎到这么一头上好的獾子又要过多久?揣着珍惜眼前活在当下的念头,曹丕毫不犹豫的把最好的那匹獾子皮赏给了司马懿,就着几匹灰鼠做了件氅衣。
    柔柔的灰鼠皮子上缀着一溜鲜亮蓬松的獾子毛,显得十分别致。
    
    时过境迁,风起云涌的建安时代、恍若昨日的黄初年间都已融进时光的漫漫长河里,转眼间已是景初二年。
    又是一年雪落时。太尉自从接了曹叡谕旨班师回朝后便闷在屋里,除应召外极少出门。然而大寒那日上天应景的飞起雪花,司马懿却一反常态的提出要去近郊狩猎,出奇的执拗。家人们只道是他老人家好雅兴,不好拂了他面子,索性打算隔日随家主一同前往,也算是体验一把太尉年轻时纵横沙场时的峥嵘岁月。
    东方云端才泛起鱼肚白,司马懿就摸黑起来,从床下的旧衣箱里捧了两件衣服出来。
    那是一身尘封多年的骑服。袖口细窄,衣摆内收,与胡人的着装相仿。只是曾经繁复的纹样在岁月的打磨下早已不再鲜亮。
    另外一身是件灰鼠皮氅衣。看去大体与一般官宦人家所用的别无二致,只有领口不大一样,他这件缀着蓬蓬的一圈獾子毛。
    恢复成这副十几年前的打扮,司马懿上下打量着铜镜映出的模糊人影,手指拂过鬓角一绺银白的发丝。
    我已老去,风华不再;你却永远留在黄初年间,维持着当初的面貌。
    感伤之际,他试图像早逝的恋人一样,信口作出点与他文风相近的诗句出来应个景,凭吊故人。可直到他暗自把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儒学典据和兵法布阵在心里过了一遍后,才发现它们对吟诗作对而言不过是一卷卷草纸。酝酿不出离情别绪的太尉大人怔了半天,却莫名的忆起多年前的二公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揽过自己的脖子,像某种大型犬类般挂在自己身上,一边晃着手中的薄本,一边得意忘形的笑道:“先生你看我新装订的诗集啊。”
    诸如此类的、那些怎么想来都叫自己哭笑不得的画面,顿时冲破堤岸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险些把他逼下泪来。
    司马懿肩膀抖了抖,掩面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只觉指缝间湿冷一片。嘴角仍旧维持着扬起的弧度,脸上却早已泪痕交纵。
    曹子桓那首什么茕茕守空房的诗怎么写的来着?对,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也不知道他一个阅遍世间百态的大老爷们当年是怀着怎样诡异的心绪,才能作出那些与成日嘤嘤嘤个不停的嫠妇感同身受、催人泪下的词赋。
    若早知他这好学生如此短命,自己一定趁他还在时,跟这倒霉孩子深入探讨一下“如何将自己代入隔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角色中并以对方视角作出叫人潸然泪下的怨妇诗”这一文学界的费马大定理。可惜这人世间哪来那么多早知如果,还是太迟了。
    
    时隔多年,司马懿却仍对几十年前那个飞着毛毛细雨的晨间记得清楚。本应又是一个倒在床上挺尸的美好清晨,自己却被闲得*疼的曹丞相强行抓来出仕,任的第一个职位是个小小的文学掾,第一个任务是与丞相家的二公子游处。
    曹家二公子何许人也?司马懿曾料想自幼随父南征北讨,见惯生离死别的曹子桓定然是个性情孤傲、不苟言笑的冷面青年,只是如今看来……
    几乎要被灼灼的目光烧出个窟窿的司马懿蹙起眉头,轻轻敲了敲书简,对面正襟危坐的人才大7梦初醒般,匆忙把胶着在先生那张面色不善的俊脸上的目光扯开。
    司马懿无奈的揉揉眉心,“公子把我方才讲的这段大意概述一遍。”
    “呃,中庸者,天下之……”曹丕大梦初醒的开口后顿了顿,一把捞过身旁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叡儿,你来答。”
    尚在牙牙学语的曹叡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视野里鲜妍的桃花就换成了一张紧绷的俊脸。
  似乎对那副结了寒霜般的脸色自带抗体,小小的曹叡与微微俯下身的司马懿对视片刻,露出几颗乳牙,回给父亲的先生以纯真无邪的笑靥,顺便一把抱住了眼前人的腰身。那孩子生得灵秀,一颦一笑像极了眼前的学生,唯独少了曹丕眉宇间经年不散的沉郁。一大一小眨着无辜又隐约闪着几分狡黠的眸子绕着自己转,叫司马懿恍惚产生了与这两位世祖是一家人的错觉。
    
    嘉福殿的那个下午,窗格外仍是一如初遇时飞着绵绵细雨,如思如愁的盘绕在他回忆深处久散不去,在每一个阴雨天隐隐作痛。
    弥留之际他勉力将年少的太子托付给司马懿,语毕眼见后者抿紧了唇,面色似是比自己还苍白几分,衬得泛红而上挑的眼眶竟有些妖异。
    曾经杀伐决绝的帝王努力牵起唇角冲他笑了笑,以行动制止了对方即将脱口的别离话。那双因病痛折磨而愈发骨节分明的手费力的稳住司马懿微颤的腕子,摇了摇头,分明是在告诉他,不要再说了。仲达。
“先生身体可还安好?”
这似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震得司马懿浑身一战。
眼前的人与物通通扭曲模糊起来,时光回溯至他们在相府初遇那个飞雨的午后。那令自己窘得很的第一句话。称病多年,不想第一次见面便被未来的学生调侃。
恍然记起,曹丕最不喜的就是言别。幼年时兵乱中与大哥那匆匆一别死死扎根在他心中,至今无法释怀。
“有劳公子挂心。”对戏词一般,他如梦呓般接上了当年那句话。依稀见那个顾盼神飞的二公子仍着一袭薄衣,轻叩着书简,朝他狡黠的笑。
“臣定当肝脑涂地,保太子周全。”
曹丕却安静的阖了眼不再应他,似乎又枕着殿中千缕不散的龙涎香沉沉睡去。
    司马懿退了两步,强压下五内翻涌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的鞠了一礼才退下。仿佛永不言别,便可以说服自己他永不会离去。
    他又岂会不知这一别便是永诀。
    日头顺着东边的山岱缓缓爬上来。太尉轻车简从的只带了几十人,策马一路绝尘而去。
    他驻马停在一棵落尽了叶片的白杨下,眼前一道雪白的狐影一闪而过。师儿紧绷着脸纵马跟过去,冷肃的眉眼间竟恍然有几分子桓的气势在其中,看得司马懿一阵恍惚,又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太一样。
    次子在猎场上亦敛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做派,紧随兄长而去。这两个孩子关系向来比与其他兄弟亲密上很多。且不提身处彼此间关系错综复杂的世家中,这样深厚的感情纵使在布衣平民家中也着实罕见。
    孩子们也早已不复当年青涩的模样了啊。
    司马懿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主干上,颈子微扬,任凭纷纷扬扬的雪花钻进衣领,落在发间。
    鹅毛大雪悠悠落下,安静而迅速的覆盖了青黑的土地,一并埋葬了珍视的过往。
    他紧了紧盘绕在颈上那一圈蓬松暖和的獾子毛,偶有几根较长的探出来,蹭得颈上一阵酥痒。他突然恶趣味想到,这触感酷似曹子桓那头因未打理而乱翘的呆毛搔在身上。
    雪势不减,单调而孤寂的颜色染白了天边的山麓,染白了马上人的发髻。天地间都是白晃晃的一片。司马懿唇边泛起柔和的笑意,就像三十年前孤身来到丞相府邸,初遇风华正茂的二公子时那样。
    他一寸一寸的摩挲过弓身上深凹的纹饰,不时有细碎雪粒就着呼啸的北风飞扑着填进凹槽里。那些晶莹的颗粒在一片白得刺眼的天幕下泛着微光,似乎能把漫长的时光所锈蚀的痕迹遮去,却又在被拇指抚过的瞬间融为水滴,使弓身露出本来斑驳的面目。
    他们都自诩薄情,就连司马懿自己都想不到一个会在另一个离去多年后,对着仿佛不曾变迁的一草一木,伤逝起故人来。
    终有一日,司马懿拂过鬓边被霜雪浸染的华发想,终有一日,他会重新披上骑服,架起这柄长弓——无论什么时节,细草微风岸也好,细雪下帘隙也罢。猎场上轻盈的马蹄声逐着烟尘渐近,曹丕薄薄的唇角仍会挑起三分张扬三分孩子气的弧度,点漆般的眸子里的笑意盈满,带着满身少年意气,策马迎着自己飞驰而来,一如十数年前从未远去。

【END】
p.s.清理文档时翻出来的一篇旧文,应该是受到微积分摧残时的产物,所以不出意料的又双叒叕B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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